背景:
柳宗元与刘禹锡在贞元九年(793年)同为赐进士及第,踏上仕途,二十多年来,肝胆相照,取长补短,是中唐文坛上的双星。孙昌武先生在《柳宗元评传》中 写道:刘禹锡是柳宗元一生中最为亲密的友人,是一代差可与柳宗元比肩的卓越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二人交谊终身不渝,在政治斗争中同进退,相支持,在思想理论上互有影响,在文学上也共同切磋,相互学习。从步入仕途到永贞革新,从革新失败到被贬谪,从奉旨返京到再度远谪,他们始终患难与共。永州十年,二人交谊最密切,通讯最频繁。元和十年(815年)二月,二人作为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分别从永州、朗州回到长安,满以为劫难已过,对前途充满希望和幻想,谁知不到一个月,却被外放至更为荒僻的远州任职。是年三月,二人打点行装,携家带口,又一次踏上南下之路。就心态而言,彼此都凄然伤感,二人都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造福桑梓;但朝廷一再疏远,新贵们造谣中伤,其理想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纵有雄才大略仍无用武之地,因而更加愤懑。柳宗元便有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的打算,刘禹锡则更低调:耦耕若便遗身 世,黄发相看万事休(《答重别》),他们已把功名看淡,悟出东山再起遥不可及的道理。到衡阳后,一人往西南去了柳州,一人向南直奔连州,歧路分手,万语千言,甚为感人。刘梦得形容惜别时的情景为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分手之后,相互写诗酬答,共六首,其中七律二首,七绝二首,五绝二首,均字字含情,句句有泪,深沉而郁抑,哀伤而悲凄。《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为第一首。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赏析:
此诗首联两句,有回顾,有直面,起伏跌宕,贮泪其中。始伏而起,旋起而又伏,短短十四个字,把两位诗人十几年来的坎坷命运集中凝炼地表现了出来,引发读者无穷的联想和遐思:永贞革新失败后,二王八司马们死的死,病的病。两位诗人总算万幸,只是外放而已。但十年时间过的是囚徒般的生活,身心均受伤害。为官乃徒有虚名,治民又力不从心,持家实艰难异常。作者到永州后,老母爱女相继弃世,自己因水土不服而染病在身,所居处所凡四遭火,差点被烧死。名为六品官员,实则弼马温而已。故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不足为怪。好不容易等到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终于得以与友人在长安相见。到秦京为一起,心境也稍微好一点。谁知好景不长,到长安不到一个月,圣旨下,又把他们明升暗降地外放至更为荒僻的州郡做刺史,谁料翻为岭外行乃再一伏。此刻,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海市蜃楼般顷刻之间无影无踪,本是憔悴的面容又蒙上厚厚风尘,更显其憔悴。这一年柳宗元44岁,刘禹锡45岁,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年华,奈何贬谪远州,英雄失路,宁不哀哉。
颔联以伏波将军马援的故事暗点古道西风瘦马之意,令人瞻望前途,不寒而栗。作者说:想当年,伏波将军马援率领大军南征到此,叱咤风云,威风八面,战旗猎猎,金鼓声声,似在目入耳,可睹可闻;后人将其铸成石像,立于湘水西岸将军庙前,如巨人翁仲铜像立于咸阳宫门外一般,供人瞻仰,何其光灿。而今他等踏上这条古道,只见将军庙前荒草遍地,断壁残垣,不觉怆然泪下,虽是季春,却有《黍离》之悲。物已如此,人何以堪。想想自己的境遇,看看唐王朝的倾颓,则又平添了几分愁思,多加了一层愤懑。这一联妙在借古讽今,即景抒情。写伏波风采,叹自己身世;描故道荒凉,讽当朝衰微,从而再表憔悴之意,可谓一石双鸟,言在此而意在彼也。此联失粘,仓促成章之未暇订正,或竟不以律害辞,不以辞害意。亦见唐人知律而不为律所缚也。
李白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对于柳、刘二人来说,头顶上就不只是一片浮云,而简直是满天乌云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事如幽灵般伴其左右。据传刘梦得十年憔悴到秦京以后曾写诗两首嘲讽新贵,其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两句讽喻十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愈来愈得意的新贵们不过是他被排挤出长安后才被提拔起来的罢了,而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再游玄都观》)二句则暗刺朝廷政治危机,旧宠新贵们一花不如一花的现实情况。由于两诗语涉讥刺,执政不悦,新贵们于是大进谗言,一时间风云突变,厄运又至,两位诗人再度遭贬。作者告诉老朋友,他们似失之慵疏。慵疏者,非懒散粗疏也,意谓迂直,坚持操守,固其本性也,无怪乎新贵与你我冰炭不相容。颈联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妙在正话反说,寓庄于谐,似调侃,类解嘲。言下之意是:倘若我们能违心地歌功颂德,趋炎附势,少写几句讥讽的诗文,也不至于再度遭贬南荒吧。
尾联两句,表友情之深厚,叹身世之悲凄,将全诗的感情推向高潮。诗人以汉代苏武去国离乡,李陵赠别苏武的诗句来比他与刘禹锡的分路,与苏李相比,怅悠悠则同,但他们用不着临河取水,这流不尽的泪水便足以濯缨洗冠了垂泪千行。这看似乖谬,实则在理。这艺术上的夸张同样给读者以丰富的想象和深沉的思考。彼时彼地的两位诗人,命运坎坷,前途渺茫,可垂泪;生离死别,无缘再见,可垂泪;英雄失路,报国无门,可垂泪;新贵弄权,国之日衰,亦可垂泪。即使垂泪千行,也不足以表达其悲痛、愤懑、伤感、失落、依恋、忧郁互为交织的复杂感情。王勃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劝慰之中,尚有勉励,读之令人胸襟开阔,格调颇高,堪为千古名句;而此诗结句从苏李赠别诗中翻出无穷之意。尾联乃表两个断肠人相别,将国事家事融为一体,可忧可叹,形象地表达了诗人的真情实感,同样脍炙人口,且有令人潸然泪下的艺术效果。
后世评价:
1.《巩溪诗话》:柳: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今为岭外行。王(安石):十年江海别常轻,岂料今随寡嫂行。柳:直以疏慵招物议,休将文字趁时名。王(安石):直以文章供润色,未应风月负登临。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又:一身去国六千里,万色投荒十二年。苏(轼):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黄(庭坚):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皆不约而合,句法使然故也。
2.《瀛奎律髓》:柳子厚永贞元年乙酉自礼部员外郎谪永州司马,年二十三矣,是时未有诗。元和十年乙未,诏追赴都。三月出为柳州刺史,刘梦得同贬郎州司马,同召又同出为连州刺史。二人者,党王叔文得罪。又才高,众颇忌之。宪宗深不悦此二人。疏慵招物议,既不自反,尾句又何其哀也?其不远到可觇,梦得乃特老寿,后世亦鄙其人云。
3.《四溟诗话》:《孺子歌》:沧浪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孟子、屈原两用此语,各有所寓。……柳宗元《衡阳别刘禹锡》诗: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沮千行便濯缨。至怨至悲,太不雅矣。
4.《唐诗鼓吹注解》:此与刘禹锡同至衡州而别。首言先贬十年在外,形容憔悴。后召还长安,将图大用,岂料复为岭外之行耶?经伏波之旧道而风烟在,睹翁仲之遗墟而草树平。吾辈疏懒性成,已招物议,而文章高占时名,易取馋妒,亦不可以此自多也。昔李陵云:临河濯长缨,念别怅悠悠。今余与梦得不用临河而别,垂泪千行,便如河之水足以濯缨矣。其何以为情哉?
5.《唐诗鼓吹评注》:何焯:路既分而彼此相望,不忍遽行,唯有风烟草树,黯然欲绝也,前此远窜,犹云附丽伾、文,今说雪诏退,复出之岭外,则真为才高见忌矣。慵疏指玄都看花绝句之属。
6.《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不苦在岭外行,正苦在到秦京。盖岭外行是憔悴又起头,反不足又道;到秦京是憔悴已结局,不图正不然也。细细吟之(首四句下)。看他只将渔父《鼓枻》一歌,轻轻用他灌缨:二字,便见已与梦得实是清流,不是浊流,更不再向难开口处多开一口,而干载下人早自照见冤苦也(末四句下)。
7.《韩柳诗选》:结语沉着,翻临河、濯缨语,可悟用古之法。
8.《瀛奎律髓汇评》:纪昀:五、六乃规之以谨慎韬晦,言已往以戒将来,非追叙得罪之由。虚谷以为不自反,失其命词之意。许印芳:次联与首联不粘。
9.《唐体余编》:执手丁咛,字字呜咽(末二句下)。
10.《粟香随笔》:凡律诗最重起结,七言尤然。起句之工于发端,如……柳宗元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落句以语尽意不尽为贵,……柳宗元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皆足为一代楷式。
柳宗元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