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父亲更大男子主义了,仿佛母亲是他最不省心而又最需要疼爱的小女儿。我经常听到母亲轻声嗔怪父亲不该因为她的病而对所有人都那么严厉。我想如果母亲没有我们6个子女,那她要省却多少烦恼啊,没有柴米油盐烦恼的母亲的少女时代,母亲想过这些吗?我甚至看到发芽的洋芋都暗自伤感,把自己想成没心没肺充满活力的小洋芋,而母亲正是那个日渐消耗的老芋块。
大家收罗各种偏方为母亲治病,听说炖鸽子能缓解病情,姐夫就将我养的几只鸽子杀了,那些鸽子是一家人,最小那只鸽子才学会飞翔。我为母亲哀伤,我为鸽子哀伤。我的眼泪不知该流向何方,它们像迷途的羔羊,散失在阵阵狂风中。
那天我放学回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拿一张诊断单给我看,说,你看看,上面说了什么。尽管医生的字体都很难认,但我还是看清了那个字,还有“扩散”等不祥的字样。我没有为母亲读出那些字,因为它们的确太难认了,而且差点儿逼出我的眼泪。
母亲说,没想到读书人也不识得这些字,那你帮我念念这个吧。母亲递给我一本黑皮书,是本《新旧约全书》。母亲说在医院化疗时,一位挺慈祥的老妇人给的。
看我一脸疑惑,母亲笑了,笑得有些腼腆。说:我翻了一两页,神话故事一样,挺有意思。小时候,父亲和大哥死得早,可早年我们家里可是有名有姓的庄户人家,山前山后都是我家的地。可我幺娘(母亲)不识文断字,我也只上了个高小,就被你爸爸夸了一辈子,但我也认不得几个字,你帮我念念吧。母亲的脸红了,似乎是在为自己识字不多而难为情,或者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我为母亲念了创世纪,念了“当诺亚600岁,2月17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40昼夜降大雨在地上”,又念了撒母耳初得启示等篇章,母亲一直听得很入迷,眼睛看着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母亲又说,我听那老妇人说,有很好的诗歌,你给我念两段吧。我一翻,才发现诗篇有几页是折着的,料想母亲以前也看过,便读母亲在下面画了横线的段落:“愿神怜悯我们,赐福我们……”
我看见母亲闭上眼睛,午后的阳光照在母亲薄薄的眼皮上,她的高颧骨上再也看不到高粱一样的红色,而是病态的苍白;她花白的头发让我想起萎败的花朵,我的眼泪突然汹涌而出,母亲恰好睁开眼,问:为什么不读了。我借口屋内太暗,走到门前去开灯,背着身拉亮了灯,又说,妈,我出去喝水,到外屋我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灌进肚内,可是不行,那一大杯水又从我的眼眶里疯了一样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