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民党学校出来的士兵,后来不得不由衷地感慨:说到思想政治工作,还得说毛泽东。意志第一,武器第二,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部队。从这些人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是如何在这些连篇累牍的宣传中获得自信,并相信这是一场很容易赢得的战争.意识形态方面的宣传在我们的采访中占据了较大的比例。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相当多的人完全相信并听从了这样的宣传。极少数开小差者也纷纷被抓回。但不太统一的说法是:有的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有的本来是排长,被降为炊事员,也只好去了朝鲜。
我们所采访到的除了一位是营级教导员之外,其余的都是普通士兵或是战地护士,他们基本不清楚战争走势,用其中一位士兵的说法解释就是:十七八岁啊,就是小孩嘛,他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谁跟你说这些,说休息就休息,说开枪就开枪。
战争本身的残酷性无需多言。走着走着,后面的人被枪炮击中。我们到处找副营长的头,打出三十多米,血喷得到处都是。据我们了解,营级以上干部牺牲会装进棺木运回祖国,而其他人则在朝鲜当地掩埋,就是找个地方埋了,插块木碑,刻个名字,过几个月再来找,可能什么都没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颇多,比如一位死了三回的连长.他牺牲后,士兵将其尸体从战场上抢回来,结果士兵及连长尸体中途被炮弹击中,再次捡拾后,装载死亡士兵的车辆又被敌机炮弹击中,这次击中的结果便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怯战者,厌战者。一位姓车的连长,上级命令他带部队上上甘岭,按惯例他带着警卫员先去勘察地形,但看来看去,他觉得这是一场无法打赢的战役,他带上去的士兵可能会全部牺牲。这位连长趁人不备,掏枪给自己的手上打了一枪,后来被医生查出是自伤。抗日战争时期,他曾带三个人从日军手里将被俘虏的团长抢了回来,他曾是团长的救命恩人。然而,团长最终不得不流着眼泪宣布将该连长枪毙,定性为厌战。
还有更为令人唏嘘的故事,一百二十四人的连队上上甘岭,二十四小时后只有八人走下山岗。唯一一个没有上去的炊事员,看见活着下来的战友格外亲切,忙不迭地去挑水准备给大家煮开水喝,不料被炮弹击中,死在水源地旁,而那八个刚刚走下战场的士兵,一脸死亡笼罩的表情,麻木、沉默,仍在等待着战友一会儿烧开后会送来的水。
我还想让大家在脑海中复盘这样一个故事:两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中国士兵,押送六个美国俘虏去后方,其中有白人有黑人,走了两个小时后,美国士兵因疲惫而拒绝再走,其中一位中国士兵警告无果后,两枪击中其中两位俘虏胸口,另外四人连忙起身赶路。未开枪的那位中国士兵从那两位死亡的俘虏身上搜出两张照片,他看了看,那个全家福的合影,那个原本在遥远的美利坚土地上与自己一生都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他注视了一会儿,扔下照片,起身赶路。照片落在那两具尸体旁。它们一起停留在了那里,没有结局。
这是战争所释放出的黑色迷雾。就像你面前那位老者,在长久的沉默后,嘴里嘟囔着几句重复的话:不说了,不说了,都六十多年了,还说它干嘛。
很少有人能面对那样的场景,并在经历了这所有一切后试图让他人感同身受。沉默,或许是与接下来的岁月和谐共处的唯一方式。当你目睹自己的哥哥在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被敌人击中,却不能施以援手;当你在清晨的薄雾中看见换班的战友忽然投敌,你举起枪,是开还是不开?一个小时后,从对方的阵营中传来他的广播声这里有罐头,有可乐,他们对我很好时,你是何种心情?当你在一个洞中待了四天四夜,你很想知道时间,洞口就有一具美国人残缺的尸体,那尸体上有一块闪闪发亮的表,你看着,却始终不敢捡;当你中弹躺在冰天雪地的坑道中一天一夜最终不得不用刺刀一刀一刀将自己受伤的胳膊剃掉时,你如何向任何他人描述你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