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画面、场景,还是表演风格,吴天明导演的这部电影,都很难被当成一个当下的院线新片,而更接近于80年代初期,第四代导演与第五代导演交替年间的作品。它台词、表演和情节设置的形式感和舞台感,它布景和画面的朴实风格,以及它所展现的城乡交际地带和反映的传统乐器新时代走势的主题,在很多当下的观众和电影业内人士来说,都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合时宜,才使得包括业内人士在内的不少人,对这部电影评价不高,甚至有人喊出“烂片”的口号。然而就我个人来说,这部电影的基调、主题和风格,都很切合我的审美偏好与文化倾向。它让我想起的两部电影,是万玛才旦的《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和郑大圣导演的《阿桃》,虽然朴实,虽然可能笨拙,但却真诚、平和,以一种温婉而坚毅的力量让人感动。
片中描绘的两代唢呐匠的命运,其实只是中国传统的礼法社会,在现代化的冲击面前逐步瓦解的一个缩影。唢呐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件普通的传统乐器,但围绕它展开的一系列仪式、规则和程序,却无一不是中国礼法社会秩序的体现。从至严与至情并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师徒关系,到红白事吹唢呐之前的拜师礼等程序,再到只为至德之人才能吹奏《百鸟朝凤》的潜在规则,都是礼法社会的伦理与秩序要求丝丝相和。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规则制约下,焦师傅才将衣钵传给了技艺虽然略逊,但品德和恒心却更胜一筹的游天鸣,而把没有长性的蓝玉赶出师门。就连影片中闪过的师母给焦师傅洗脚的那个特写镜头,也是这一传统礼法社会的应有之义之一。
近代以来,无论是西方列强入侵带来的文明、技术与现代化,还是中国在被打挨打局面下产生的自立自强的内在需求,都决定了不可能不对这一传统礼法社会进行根本性变革。然而正如《百鸟朝凤》里所展现的那样:20世纪的三场革命——辛亥革命、共产革命和文化大革命,尽管对中国的面貌产生了摧枯拉朽式的变化,但传统礼法社会的诸多秩序,仍然以顽强的生命力在中国大地上残存,反映在影片开头反映的上世纪80年代初,就是上一段里提到的那几大现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传统礼法社会完成致命一击的,并不是这三场革命,却恰恰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大规模经济发展与建设,带来的商业主义和消费主义浪潮。正如很多学者之前分析的那样:中国的文化古迹和古建筑,毁于90年代之后因经济建设而起的拆迁的,要比毁于文革的多出很多。
当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来计算,用金钱来购买,上述唢呐匠体系里的礼法秩序便土崩瓦解。在低微的吹奏费和生存的压力下,焦师傅的弟子们纷纷外出打工,而任凭焦师傅如何劝阻,也不愿意回来继续吹唢呐;吹唢呐之前的拜师礼,也被以发红包的形式代替,更有甚者,为了赢得吹奏《百鸟朝凤》的机会,无德之人或者在传统评价体系中品行一般的人,也试图以重金换取这一待遇。伴随着吹唢呐所附带的礼法秩序的瓦解,唢呐在新一代年轻人当中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洋气的西洋音乐和丰乳肥臀的时尚美女,更能赢得青年人的关注和喝彩。如果说唢呐指向的是礼法秩序的话,那么后者指向的就是现代生活和不断的荷尔蒙消耗,谁更具有吸引力,可谓是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