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是反映汉民族思维方式和文化成果的一种独特的民族语 言。其独特性主要体现在语法上。
语言与思维关系密切。思维方式决定语言特点,而语言特点 又制约人的思维方式。我们民族的思维方式特点是:重悟性而不 重形式推理,重整体把握而不重分析。因此,我们的语言不讲究 词的形态变化,而由语序和虚词来担负句法功能。西方语言学家 根据这个特点,把汉语叫作词根语(又称无形态语、孤立语),不 同于讲究形态变化的印欧语言。有人说,印欧语为严式语型,文 化精神重智性,建立了庞大的逻辑体系和学科体系;汉语为宽式 语型,文化精神重悟性,创造了重意象的诗歌。
语言是人类文化的重要载体,语言中积淀着大量的文化信 息,凝集并负载着文化的价值体系。如:我国文化在人际与社会 关系上,强调集体主义和个人义务,强调血缘伦理;西方文化则 强调个体主义和个人权利。这在语言上有多方面反映。讲到时 间,西方由“曰”、“月”而“年”,汉语由“年”而“月”、
“曰”;讲到空间,西方由小地名到国家,汉语由国家到小地 名。英语uncle,不分伯、叔、姑父、舅父、姨父,汉语则区分亲 疏内外长幼。安子介在《解幵汉字之谜》中还作了一项统计:西
方语言用得最多的词是“不”和“我”,表现出强烈的求异意识 和个体精神。汉语中,“是”多于“不”,表现出趋同意识;
“人”多于“我”,表现出集体意识。
汉语语法的特点,在文言文中表现得更为突出。阅读一个句 子或一段话,要从上下文甚至加上背景知识,才能领会。如: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柯首以奉丹事。(邹阳《狱中上梁 王书》)
〔译文:樊於期将军从秦国逃跑到燕国,把脑袋借给荆柯去 向秦王奉献见面礼。〕
此例如果不了解《战国策》或《史记•刺客列传》中的有关 内容,就会把“借荆轲首”理解为借荆轲的脑袋;只有知道了背 景知识,从意义关系出发才能确定“借荆轲首”是动词带双宾 语,“荆轲”是近宾语,“首”是远宾语。此例可以说明,汉语 是一种重整体领悟的语言。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1767—1835)曾 认识到了汉语的这个特点,他说:“在汉语的句子里,每个词排 在那儿,要你斟酌,要你从各种不同的关系去考虑,然后才能往 下读。”(《论语法形式的性质和汉语的特性》)
汉语语法的重点是句法关系,而句法关系的支柱是虚词和语 序。虚词我们将专章另作论述。语序是人类语言结构反映语义 和逻辑关系的有效手段,它是比单个词的形态变化更抽象也更合 理的手段。汉语的语序,既有固定的规律,又可自由灵活变化,
是非常丰富多彩的。
第一,从传达某个意义而言,只有一种语序是最准确的,它 能决定结构关系,突出意义重点,它与事理逻辑高度一致。如:
《春秋•僖公十六年》:“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戌申朔,陨石 于宋五;是月,六鹚退飞过宋都。”传:“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
陨石,记闻,闻其声磧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 六,而后言鹚?六鹚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鹚,徐而察 之则退飞。”
〔译文〕“僖公十六年春天,周历正月初一(戌申曰),陨落 石头五颗在宋国;这一个月,六只鹚鸟被大风吹得倒退飞行,经 过宋国国都。”传:“为什么先说‘陨’,后说‘石’呢?因为陨落 石头是记述听觉印象,先听到那声音轰然落地,走去看才知道
是石头,认真观察才知道是五颗。 为什么先说‘六’,后说
‘鹚’呢?因为六只鹚鸟退飞是记述视觉印象,初一看是六个黑 点,仔细观察才知道是六只鹚鸟,慢慢细看才发现它们是 倒飞。”
因此,古代作家们写文章总是注意语序。刘勰在《文心雕 龙•章句》中总结说:“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 言曰句。” “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 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它的主要意思是 说,造句要注意字词的顺序(即语序),成篇要注意语句的顺序。 据传,曾国藩早期跟太平天国作战,经常打败仗,幕僚向朝廷写 奏疏,在奏疏中说“屡战屡败”;曾看后,改为“屡败屡战”。 语序一调整,意义重点便改变了。 “屡战屡败”限于客观叙述, 看了使人觉得湘军无能;“屡败屡战”突出奋斗不已的精神,可 以获得朝廷的赏识。这说明,古文家是精于使用语序的。难怪 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1889—1978)说汉语是一种位置语。
第二,就字词的组合自由度而言,汉语语序又是灵活多变 的。英国语言学家亨利•斯维特(1845—1912)曾重视语序研究, 但他说:“非常自由的语序,只有在屈折语言中才有可能。相 反,绝对固定的语序,则只出现在缺少形态变化的语言之中。”
(《新英语语法》)这种看法是片面的。汉语缺乏词的形态变化, 汉语语序在一般情况下是固定的,如:主语在谓语前,修饰语在 中心语前,宾语在动词后;但是,汉语语序的变化丰富多彩,有 大量的倒装现象,如:谓语移到主语前,宾语移到动词前,定语 可以后置,状语和补语可以相互转换,决不可以说是“绝对固定 的”。也许,正因为汉语重整体理解,字词无形态变化的累赘, 所以语序变化更自由。在诗词中,这一点体现得更突出。
曾有人说,特殊文体、文字游戏和语言学家最能挖掘某一民 族语言的潜力。1978年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招考研究生,有一 道试题是:用“本、不、今、看、书、天、我、这”八个字,排列 出尽可能多的句子。这八个字,实际上“今”只能跟“天”组 合,“这”只能跟“本”组合,只有六个组合单位。这六个组合 单位可以排列出多少句子呢?竟然可以造出39个句子。这是现代 汉语语序灵活变换的突出例子。文言文以单音节字词为单位,可 以排出更多的花样,尤以“回文”体最突出。晋代女子苏若兰创 制《璇玑图》,图呈正方形,纵横各29字,总共只有841字。它 可以回环反复地读,能够得出诗歌3752首(有人统计还高达7958 首)。这些诗虽非上乘诗,有不少勉强蹩脚处,但它总是一个奇 迹,显示了汉语语序的高度灵活性。《璇玑图》收入宋代桑世昌 编的《回文类聚》,还有武则天的序言;一般人在通俗小说《镜 花缘》中也可找到它。我还想把苏东坡《题金山寺回文体》(七 律)抄录于下:
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远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
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
这首诗可以倒读,而且倒读跟顺读意境一致,同样符合平仄 韵律。
汉语语法还有简易贯通的特点。在文言中,语素、词、音 节、汉字高度一致,短语和句子的构造原则一致;在白话文中, 词、短语和句子的构造原则一致。词和短语只要加语调,就由静 态单位变成了动态单位——句子。而旦,词语与句子可相互包 含,下级单位甚至可以包举上级单位。如:
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孟子•滕文公上》)
〔译文:况且,一个人身上,各种工匠所制造的产品几乎都
具备。〕
例中“百工之所为备”,本身是个句子,却做了“一人之 身”的谓语。由此可见汉语造句法的简易灵活。所以,中国现 代文法学奠基人马建忠说:“华文之字法、句法,视西文之部分 类别,且可先后倒置以达其意度波澜者,则易。”(《文通•后 序》)
汉语造句还有重匀称、重节奏、重意象的美学特色。如:讲 究句子的整齐对称,喜用四字句,喜欢选择富于形象性的词语表 达抽象概念,追求音韵铿锵,等等。这些优点,在文言今译中也 要保留发扬,使译文达到较高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