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可以作为一本文学书看,里面有故事,有对话,有文章,用种种形式表达思想。在以简、帛作书的时代里,书面语言不能不简短;这书又是传闻记录,往往残缺不全;又是传授门人弟子的内部读物,许多口头讲授的话都省略了;因此,书中意义常不明白。自从汉代以来,孔门弟子所传手册《鲁论》《齐论》等编订成一书,最后又经政府颁布,成为识了字就要读的经书之一。一直到本世纪初废除八股科举,不用这书作考试题目来源以后的三四十年,《论语》仍旧是读书人最熟悉的。这样一部圣人之书是高高在上的经典,和不识字的多数老百姓的民俗心态应该是离得远了吧?事实并不是这样。不但书中有两千多年前的民俗,而且它成为家喻户晓的书,一直进入笑话、谜语,“雅俗共赏”了。教孩子读《论语》是从前私塾的普遍任务。因为书中充满了“子曰”,教书先生便被戏称为开“子曰铺”的。书中坚持的“三年之丧”守孝,成为历时两千多年的丧葬礼俗。书中有些话如“不亦乐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欲罢不能”“割鸡焉用牛刀”等等,被引用于庄重的或不庄重的上下文里,所以许多不识字的也知道孔圣人的话而且心态相通。
《论语》中称呼人,除用官名和谥号以外,单称“子”的都被认为是指孔子。称“子”加姓的除孔子外,有曾子,即曾参,有子,也称有若,两处提冉子,别处仍称冉有。此外,门人都称其“字”(号),如子路、子贡、子夏、子张及颜渊等。对有些人直呼其名而不加称呼,那是不受重视甚至受轻视的。这些不同称呼区别亲疏、尊卑、贵贱,正符合中国从上到下历来的习惯:不同称号表示不同关系,对方的不同地位,错不得。
孔子、有子、曾子依据人的社会地位,把妇女和小人排除在外,构成一个关系网,排成一个符号系统。对每一个符号的要求算是那个符号的意义。符合要求就可以戴符号,否则不算,这就是“正名”。这系统中的层次是由低而高,由小而大,由家而国而天下。每层各单位都有尊卑上下,在上者高于其他任何个人。天子等于天下,君等于国,父等于家。同姓的家合成族。家族是一体,荣则俱荣,灭则同灭。全族是一个人,一个人是全族,这不是孔子发明的。秦对商鞅,楚国对伍子胥的父亲,都是灭族。以后还扩充到灭三族,灭九族,以致明朝永乐皇帝朱棣灭方孝孺的十族。最少的是灭满门,全家抄斩。上有罪,责在下。父有罪,打儿子。这是中国历代的民俗,不是谁创造的。理论解说是孔门的:全体大于局部,大小系统中的尊、主等于全体。上下必须分清。任何个人都要排入森严的上下尊卑秩序。这个上下尊卑的系统结构为的是防止犯上作乱。下服从上就是不乱,不乱就是治,是太平。这个结构的符号系统就是“道”。“天下变道亦不变”,指示了以后两千多年的民俗心态。 (摘编自金克木《轨内·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