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冼星海先生》-茅盾
和冼星海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在听过他的作品的演奏,并且是读过了他那万余言的自传以后。
那一次我所听到的《黄河大合唱》,据说还是小规模的,然而参加合唱的人数已有三百左右;朋友告诉我,曾经有过五百人以上的。那次演奏的指挥是一位青年音乐家,是星海先生担任鲁艺音乐系的短短时期内训练出来的得意弟子;朋友又告诉我,要是冼星海自任指挥,这次的演奏当更精彩些。但我得老实说,尽管“这是小规模”,而且由他的高足代任指挥,可是那一次的演奏还是十分美满。我应当承认,这开了我的眼界,这使我感动,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抓,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叫你听过一次就像灵魂洗过澡似的。
从那时起,我便在想象:冼星海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曾经想象他该是一位魁梧奇伟、沉默寡言的人物。可是朋友们又告诉我:不是,冼星海是中等身材,喜欢说笑,话匣子一开就会滔滔不绝的。
大约三个月以后,在西安,冼星海突然来访我。
那时我正在候车南下,而他呢,在西安已住了几个月,即将经过新疆而赴苏联。当他走进我的房间,自己通了姓名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呀,这就是冼星海么!”我心里这样说,觉得很熟识,而也感到生疏。和友人初次见面,我总是拙于言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而在那时,我差不多连应有的寒暄也忘记了。然而星海却滔滔不绝说起来了。他说他刚出来,就知道我进去了,而在我还没到西安的时候就知道我要来了;他说起了他到苏联去的计划,问起了新疆的情形,接着就讲他的《民族交响乐》的创作。我对于音乐的常识太差,静聆他的议论,实在不能赞一词。岂但不能赞一词而已,他的话我记也记不全呢。可是,他那种气魄,却又一次使我兴奋鼓舞,和上回听到《黄河大合唱》一样。拿破仑说他的字典上没有“难”这一字,我以为冼星海的字典上也没有这一个字。他说,他以后的十年中将以全力完成他这创作计划。我深信他一定能达到。
那天我们的长谈,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谁又料得到这就是最后一次呵!“要写,还得回中国来!”这句话,今天还在我耳边回响,谁又料得到他不能回来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写这小文的时候还觉得我是在做恶梦。
我看到报上的消息时,我半晌说不出话。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昨晚我忽然这样想:当在国境被阻,而不得不步行万里,且经受了生活的极端的困厄,而回莫斯科去的时候,他大概还觉得这一段“傥来”的不平凡的生活经验又将使他的创作增加了绮丽的色彩和声调;要是他不死,他一定会津津乐道这一番的遭遇,觉得何幸而有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