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最可怜的人
刘再复
(1)想想中国历史的沧桑起落,看到一些大人物的升降浮沉,便冒出一个问题自问自答。问的是:“谁是最可怜的人?”答的是:“孔夫子。”
(2)被权势者抬的时候、捧的时候已经“可怜得很”,更不用说被打、被骂、被声讨的时候。
(3)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倒霉的是孔夫子。因为拿他作文化革命运动的靶子,就把他判定为“孔家店”总头目,吃人文化的总代表。在当时的文化改革者的笔下,中国的专制、压迫、奴役,中国人奴性、兽性、羊性、家畜性,中国国民的世故、圆滑、虚伪、势利、自大,中国妇女的裹小脚,中国男人的抽鸦片,等等黑暗,全部推到孔夫子头上,那些年月,他老人家真被狠狠地泼了一身脏水。
(4)仅着眼于“五四”,说孔夫子是“最倒霉的人”恐怕没有错,但是如果着眼于整个20世纪乃至今天,则应当用一个更准确的概念,这就是“最可怜的人”。我所定义“最可怜的人”,是任意被揉捏的人。更具体地说,是被任意宰割、任意定性、任意编排、任意驱使的人。不错,最可怜的人并非被打倒、被打败的人,而是像面团一样被任意揉捏的人。不幸,我们的孔夫子正是这样的人。可怜这位“先师”,一会儿被捧杀,一会儿被扼杀,一会儿被追杀。揉来捏去,翻手为神,覆手为妖,时而是圣人,时而是罪人;时而是真君子,时而是“巧伪人”;时而是文曲星,时而是“落水狗”:时而是“王者师”,时而是“丧家犬”。
(5)孔夫子的角色被一再揉捏、一再变形之后,其“功能”也变幻无穷。鲁迅点破的功能是“敲门砖”,权力之门、功名之门、豪门、侯门、宫廷门,都可敲进去。不读孔子的书,怎可进身举人进士状元宰相?但鲁迅看到的是孔子当圣人时的功能,未见到他倒霉而被定为罪人时的功能。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从“至圣先师”变成“反面教员”,其功能也是反面的。先前要当进士得靠他,现在要当战士也得靠他,谁把孔子批得最狠,谁才是最坚定忠诚的革命战士。这回与五四不同,五四时只是一群知识分子写写文章,这次批孔则是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动用了整个强大的国家机器,不仅口诛笔伐,还给他踩上亿万只脚。
(6)文革后期,孔夫子被打到了谷底,真正是被批倒批臭了。没想到三十年后,孔夫子又是一条好汉,孔老二又变成了孔老大和孔老爷子。他再次成为“摩登圣人”(鲁迅语)。这一回,孔夫子是真摩登,他被现代技术、现代手段所揉捏。电台、电视台、电脑网络,从里到外,轰轰烈烈。古代的手段也没闲着,立庙、烧香、拜祭全都汹涌而至。这次重新摩登,差不多又是把孔子当面团,不同的是二十年前那一回把他踩下了地,这回则是捧上了天。揉捏时面团里放了不少发酵剂,于是格外膨胀,孔老先生成了“万物皆备于我”的大肚至饱先师。